那天周晴烽拍了鱗鈣皮菌的照片發到微博上,這是她后來成為“曳尾菌”這個菌類科普博主身份、擁有54萬粉絲的開端。和動物、植物不一樣,黏菌是一種微生物,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:“我拍到的那一叢就有三四個形態,一陣風吹過來,干的速度不一樣,它的形態都有很大差別。”對于微小的東西來說,它是無窮無盡的,周晴烽在城市的禁錮和自己的好奇心之間,發現了一個可能的平衡點。
周晴烽利用延時攝影拍攝的發網菌
前幾天她在自己公司附近救下了4株蘭花。自從發現它們之后,每天上班路上,她都會故意經過那里,多看上幾眼,因為城市里野生的蘭花很少見。那天是割草機要把草地整理平整,工人們準備連帶把蘭花也除掉,哪怕它有著特別的淡綠色莖稈和淺粉色的密集花穗,屬于肉眼能分辨出來的那種特別。
但城市有它自己運行的一套邏輯,什么東西首先都是有功能性的,沒有功能,再少見的蘭花也是一種雜草。周晴烽蹲下來選了長得最好看的4株,把蘭花舉到公司。她住在離公司單程一個半小時的郊區農家院,獨門獨棟,一年一萬多租金,在那里她有一個“密室”,10平方米的房間,起過一場火,墻壁上長了黑毛。
同事們很少知道她的“秘密”。大家更能說出來的是,她在公司做藥物研發,已經在上海這個巨型城市生活了5年。她留一頭短發,帶200度的近視眼鏡,平時穿T恤和沖鋒衣,背舊書包,常常一做完實驗就下班,罕有參加聚會活動。如果不是因為在公司待得時間夠長,她是一個平凡得幾乎不會被想起的角色。
2013年剛從中南大學藥學專業畢業的時候,周晴烽被老師推薦到中科院工作,存在感更低。“太閑了,每天的工作上午就做完了,大概11點左右,我就下樓摸一趟貓,摸完了以后,就去吃個午飯,吃完午飯呢,回來又摸一遍貓。那時候院子里有好多野貓,不止十幾只,它們還經常生娃,生娃了我還要摸小貓,全部挨個摸一遍。”她能做的事情不多,大多是打雜,領導也不管。這給她存下大把的時間和精力,兩年的時間里,她把周末能夠完成往返的長三角的山都逛了一遍。
那時候周晴烽住在繁華的市中心,但她對城市普遍用來打發時間的方式并不感興趣,比如游樂場那種玩一次就沒意思了,她喜歡豐富的東西。
高中的時候她得到過一本中草藥的舊書,上面有用來描述的線描體圖畫,她經常會拿著圖畫比對身邊看到的植物。高考之前的5月,班級組織去黃山踏青,常年在城市長大的她第一次看到了野生的金銀花,她終于找到能和書里對應起來的第一種藥材。
那時候小周以為自己喜歡中草藥,加上一直看 TVB 關于醫生的電視劇,大學選了藥學專業。但大一結束,她分子生物學考了六十多分,這是從來沒有過的,那一整個暑假她沒有回家,為了能靜心學習,找到靜下來的方法,還差點去寺廟當居士。
“那段時間就比較挫敗,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行。但后來大二的時候,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在電腦前面高度集中坐一兩個小時,就看植物的信息,發現自己喜歡的是植物,而不是中草藥。我當時真的就下了這么一個決心,以后只做喜歡做的事,不做不喜歡做的事。”
周晴烽從郊外收集馬糞,用以養殖菌類周晴烽從郊外收集馬糞,用以養殖菌類
在發現自己喜歡植物之后,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學校后面的岳麓山,在那里她認識了一群同樣喜歡在山里找新鮮感的朋友。不過她們的年紀偏大,有一次她發了一張登山的合照在朋友圈,評論里問她:“你怎么跟一群媽媽們爬山?”
快畢業的時候,她被推薦去和一群大學生參加華中觀鳥營。在湖南屋脊壺瓶山上,同行的人看鳥,周晴烽盯著植物和菌物看。在那里,物種到達了一個她從沒見過的豐富程度。“大概海拔高到1500米的時候,我發現走一截,繞一截就發現一條蛇。”在那里,她發現蘑菇菌蓋是慢慢攤開的,那是她第一次對菌物產生特別的好奇。
畢業之后,她去了上海,一開始是新鮮的,小區里偶爾能看到刺猬,還有黃鼠狼,但待得越久,越發現它的貧瘠。有一次她去逛徐家匯公園,在整個公園都沒見到幾只蟲子。公園里種的全是麥冬,這種植物不需要怎么打理,非常強勢,一種了它,雜草、蘑菇、蟲子全都沒有了。“你看動物園還知道給動物豐容,堆一點落葉,刨個洞,大城市的人太慘了。”周晴烽對《人物》說。
貧瘠不是唯一困擾她的事情。雖然上海的有趣物種不多,但她只要有時間就出門爬山,上海郊區能走的地方都走過了,浙江、安徽的山也爬遍了,去不了更遠,金錢和時間都不允許,她的探索之路就要遇到瓶頸。
2015年5月,有一天晚上,她打著手電筒在中科院宿舍大院里閑逛,上海那些天一直在下雨,她在靠近地面的草本植物葉片上發現了一種比較特別的菌物品種——鱗鈣皮菌。平時常見的是鵝絨菌,繁殖期會向四周伸出觸角一樣生長,但鱗鈣皮菌在繁殖期會從白色變成深色,再從深色變成白色,能夠爬行。周晴烽把葉片扒開,底下是很厚的一層原質團(黏菌的細胞質),那天她在葉子表面看到的,就是為了繁殖而爬到葉子高處的一部分。
周晴烽拍攝的鱗鈣皮菌周晴烽拍攝的鱗鈣皮菌
在一天之前,她還在羨慕朋友拍到了黏菌的照片,晚上她就看到了本體,一直看到了夜里十一二點。“周圍的狗都被我煩死了,鳥也被我驚飛了,因為我帶手電筒到處找來找去的。而且那個鳥它特別搞笑,因為經常被狗兇,叫的時候都是狗‘汪汪’一樣的頻率。”
那天她拍了鱗鈣皮菌的照片發到微博上,這是她后來成為“曳尾菌”這個菌類科普博主身份、擁有54萬粉絲的開端。和動物、植物不一樣,黏菌是一種微生物,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:“我拍到的那一叢就有三四個形態,一陣風吹過來,干的速度不一樣,它的形態都有很大區別。”她有一個朋友喜歡植物,能看到的東西已經看得差不多了,下一步要去非洲才能看到新鮮的。但對于微小的東西來說,它是無窮無盡的,周晴烽在城市的禁錮和自己的好奇心之間,發現了一個可能的平衡點。
和在菌物探索上的順利相比,周晴烽的工作依然是幾乎無意義的重復。在上海的第三年她進入一家私人制藥公司,在里面老師帶著她學會了藥品研發的各種儀器,她也能參與進一些項目當中了。
這種成就感很快被消解,“我剛換到制藥這個行業時覺得挺有成就感的,但是去做了就發現,這個成就感不是我能控制的,是整個團隊的,團隊不行,那我再行也不行。并且里面有很多瑣碎是跟法規相關的,沒有多少能體現研發精神的東西。做久了發現這其實沒什么,就是要繞開各種條條框框,怎么做出一個東西來。”
她放棄了從工作里找滿足感,隨著時間過去,操作越來越熟練,完成實驗幾乎成為一種下意識反應,不需要動腦,實驗沒完就一直做下去。而在她自己擠時間要研究的黏菌上面,小周可以為了拍一個黏菌視頻,大晚上來回100多公里去拿菌種,熬夜很久,“為了提神還喝可樂,成本巨大”。
現在的那間“密室”,是她專門為黏菌準備的溫室房,用彩鋼瓦圍起來,冬天的時候放油汀,不小心起火,整個房間都被熏黑了。但還好里面昂貴的相機、相機導軌、錄音設備和顯微鏡沒有受到什么影響,她已經在這上面花了不下10萬塊。
在2019年引起關注以前,4年里,她為菌物做的幾乎一切都無任何現實意義。
周晴烽拍攝的菌類生長周晴烽拍攝的菌類生長
回到長沙一年,離家近,有山,有江,更容易尋找到對于新鮮感的滿足。
當時的公司附近有一個幾百畝地的小山坡,幾乎每天晚上她都上山。“物種超級豐富,那里面不是特別安全,每次去還提心吊膽。”山上最恐怖的不是眼鏡蛇,是人。有一次進山,從反方向走過來一個人,天很暗了,沒下雨,他卻打著一把破傘,嚇得周晴烽魂都掉了,“這種人簡直就是,簡直就是逃犯啊。”那之后,周晴烽一個人上山不打手電。
有一次在岳麓山不小心碰到了以前認識的朋友,周晴烽跟著他去秘密基地,樹林里有一塊大的平地,里面好多倒木,有很多黏菌。他拿出來相機分享自己在長沙街頭行道樹上發現的黏菌種類,“行道樹有些‘流膿’的木耳,是因為被黏菌吃掉了,照片里黏菌一開始是白白凈凈的,然后慢慢地變成淡紅色、深紅色、黑色,最后變成了閃光的五彩斑斕的樣子。”周晴烽被驚艷到了,那時她已經有了單反和微距,到處找‘流膿’的木耳,結果在公司附近真的找到了。她用延時攝影把完整的過程拍了下來,是到目前為止她本人最喜歡的視頻作品。
要是能一直這樣也不錯,但長沙的朋友不容易約出來。相比上海來說,長沙更喜歡實在的快樂,一個女生可以為了一塊免費蛋糕排一個多小時的隊。剛回去的時候,周晴烽像在上海一樣,喜歡用打車軟件,但在長沙周圍人很少用,她也不用了。“就覺得自己是能被環境影響的,我不喜歡這樣。”
周晴烽其實不喜歡一個人上山看菌物,她喜歡有同好的人一起。約她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有,比如有在山下從事金融行業,開勞斯萊斯,一身西服,可一上山就穿牛仔褲、運動鞋的姐姐,也有山下穿白大褂,上山就赤腳的醫生。遠離城市,大家都“放飛自我”,是平等的。
在樹林里觀察菌類的周晴烽在樹林里觀察菌類的周晴烽
雖然離自然更近了,但她并沒有遠離城市的商業邏輯,小城市的錢比大城市更算錢。時間和工資變少了,有活力的人也稀有,離開上海她覺得孤獨,剛到的時候一天哭八次,一年后她又回到了上海。這次租房的時候,她首要的考慮是,要方便建立一個培養黏菌的溫室,考慮到房租,她選擇了離公司很遠的郊區。
“我一直都很不喜歡那種價值觀。”周晴烽說。大城市的邏輯向小城市蔓延,國外的邏輯向國內蔓延。一個高中同學留學回國后,曾經找她吃飯,結果對方穿得西裝筆挺,周晴烽背著書包在旁邊,一路被人盯著看。他以前和周晴烽是一樣的,但從國外回來之后天天健身跑步,所謂成功就是必須有錢又優雅。
公司里也是這樣,從美國回來的同事說話都很有自信,但是到做項目上總是卡殼。以前待的公司雖然“不打雞血”,一年能做好幾個項目,但如果是國外回來的負責人,一年要換十來個,可能還都做不成。后來公司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項目很難成功,什么都不會說,能走的人都走了,剩下的是像周晴烽這樣老實本分當螺絲釘的。
周晴烽無所謂,她早就認清自己在哪里都只需要當一顆稱職的螺絲釘,她的重心被隱秘地折疊在工作日之后。現實越是痛苦的時候,她越容易想起家里的小黑屋,拍攝的靈感越多。
在菌物之前,周晴烽迷戀過觀鳥,一個人花兩個小時去上海海邊舉著望遠鏡看過境的候鳥。在小周看來,那里的鳥不好看,都在冬羽期間,不是繁殖羽。但有些聚在一起觀鳥的人,從一些細小的斑點就能區分這些看起來很相似的鳥的種類,“我覺得這有什么好看的,就是都為了找不同去了,好悶啊。”而且觀鳥她不喜歡跟著領隊,別人看到了然后所有人都去找,讓人感覺像在公司里學儀器。
和動植物比起來,人們對菌物的探索是一個相對而言的處女地,到目前為止松茸這樣的菌類還都只能通過最原始的采摘完成,更別說是相對冷門的黏菌。“黏菌變化的過程幾乎沒人拍過,每一個視頻都是很重要的記錄,沒有人做過,才有做的意義嘛,是吧?”這個問題,其實她并不需要任何人回答。
拍攝黏菌照片的并不只有周晴烽一個人,一些微距攝影博主,比如她的朋友南粵荒野一直都有拍,但用延時視頻呈現黏菌變化過程的,在國內網絡上目前周晴烽是最熟練的人,她對黏菌有特殊的偏愛,有的時候會很直白地叫“菌菌”。
和工作不一樣,周晴烽在自己的小黑屋里,一點都不冷靜。去年,她在微博上提過好幾次抑郁,躺在家里不想動,能夠獲得的黏菌菌種已經拍得差不多了,想去找新的,家人又不允許她獨自上山,自己的培養又總是失敗。“太漫長了,久到浪費生命!一個菌種要試驗出它的培養條件就要幾個月,有的時候做夢都夢到自己養出來了,真的好難受。”她開玩笑說,世界上兩大悲劇,萬念俱灰和躊躇滿志,在研究菌物的很多時間里她都是躊躇滿志,著急得坐也不好,站也不好。
有些時候是快樂的。研究出培養條件之后,她會跳起來尖叫,這是濃度極高的瞬間快樂;花至少10個小時進行延時攝影,拍出來發在網絡上,被粉絲喜歡,能讓她獲得持續快樂。甚至是單純地科普討論,都透露出掩飾不了的欣喜。
前幾年,周晴烽認識了一個比自己大20多歲的同伴,對方比她還瘋狂,山上一條200米的小道,這位女士能興致盎然地拍半天。“現在我研究出了10多種菌物的培養條件,但是還想做更多,慢慢需要有一個自己的實驗室,最終做一個紀錄片,需要很多的素材。”這是周晴烽的最終目標之一。
周晴烽拍攝的菌類生長周晴烽拍攝的菌類生長
但在這條路上,如果能自由且不孤獨,是她能想到的最極致的快樂,盡管為此她要一只腳撐著生活,一只腳埋在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