發布時間:2010-06-30
來源:中國食用菌商務網
作為一個云南人,我永遠不會說出“蘑菇”這個字眼。蘑菇只存在于遙遠的內地,存在于植物學圖鑒,在云南只有“菌”。當我用云南各地的方言說出這個字的時候,它們都確定無疑地指向家鄉,指向那里的雨季,雨季里松軟的紅土,紅土上層層疊疊的腐葉,腐葉之下菌子旋轉著悄然鉆出地面,就像這個字的發音。
和其它地方的不同,一個云南人生下來就在山里。無論是他的生活還是教育,都會從大山開始。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,“上山去玩”就是每日游戲的基本項目。我們的山要遠比公園和廣場多,我們的山也遠比公園和廣場有趣。我的父親是我第一個向導,如果不是因為他考上大學又參加軍隊,那么他可能會一直保持著獵手的身份。大學教育和多年在外的軍旅生活對他的改變很少,對于他而言,教會我如何在叢林里生存下去,要遠比我認識幾個漢字重要。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次序:我必須先成為一個山里人,然而才可能成為一個讀書人。如果我在自己家鄉的叢林里迷路,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事情。所以,在上學之前我就學會了一堆也許后來永遠不會用到的知識:如何用年輪、樹冠、流水、星辰分辨方向,如何快速而安全地在叢林中前進,如何利用叢林獲得必要的水和食物,制造工具,同時躲避那些致命的毒蟲、洪水、深箐、植物。我們有一整套命名法,自然值得敬畏,但是當每樣東西都有一個名字,你可以脫口而出那個名字時,一切都馴順了,不再讓人畏懼,甚至也不再讓你為難。在所有這些名字里,我最早認識的一個就是“菌”。
云南只有兩個季節:旱季和雨季。從11月起,干燥而溫暖的風要浩浩蕩蕩吹上半年,這時候的大山安詳寧靜,并不生動。雨季在5月到來,下到10月底。中國大陸的雨水從東南而來,逐漸北上。而云南的雨水自西而東,桃花盛放的時候,怒江地區進入“桃花汛”。要下過一整個月,雨線才會緩緩向東推進。等到5月底,6月中,雨帶抵達滇中。山林有了雨水,一切都開始瘋狂生長。哪怕是同一條山路,每天走過都能發現不同的花朵,不同的昆蟲和動物。我的私人課程在這個時候才最適合開講,因為在雨季的山林里,你才能遇見所有可能。我的父親耗費了相當長的時間和我講解植物,和后來教科書上所學的完全不同。你可以把他稱之為純粹的實用主義者,因為我們對界門綱目科屬種全無任何興趣,我們只關心那些是可以拿來吃的,那些是可以拿來用的。根據我父親的教導,作為一個山地人在理想的狀態下只應該帶一把小刀和火種進山---山林里什么都有,只需要去發現和制造。當他教會我辨認燧石之后,我連帶火柴的的權力都被剝奪了。對于能夠隨時升起火堆的山地人來說,火柴作為一種現代文明的產物實在是太過邪惡,讓人們失去了一種基本的生存能力。
很快,我就擁有了一張現代人無從消受的巨大食譜。我吃過植物的塊根,它們埋藏在地下,儲量豐富,而且味道甘美,可以補充身體的水分。我吃過白蟻,下過雨之后,帶翅膀的蟻王和蟻后會飛出巢穴交配,可以生吃,味道不算太差,可以提供足夠的蛋白質。我還吃過火漆的嫩芽,味道極為苦澀,會有一點回甜。吃它并不是為了果腹,而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會對它過敏,那么就可以從山里獲得取之不盡的植物漆,有生之年可以用漆樹籽油燉雞,讓雞多一種體面的葬禮。在這部分的課程中,菌類占據了相當大的比重。
認識菌類并不是為了求生,因為任何一個云南人都知道,生吃菌類是非常危險的事情,即便是非常熟悉的菌類,如果生食或者配上酒一起服用,都可能產生難以預料的后果。關于菌類的第一課和食物無關,我們用它來療傷。這是因為一個人在山林里很容易受傷,隨時可能因為滑倒,或者樹枝的刮擦而出現外傷,甚至血流不止的情況。傷疤對于一個山地人來說是一種榮耀,但是你也得有機會活著向別人展示才成。我們在叢林中找了很久,為了一種學名叫做馬勃的菌。它在年幼時是白色的,就像圓面包。長成之后變成深褐色,不小心觸及到,它會自動爆裂,彈出很多粉末。如果不慎受傷,而且傷口較大,又沒有任何消毒和處理的器具,就可以找一個成年的馬勃菌撕開,然后按在傷口上,就像士兵用的急救包一樣。馬勃菌會迅速止血,而且讓你只留下很淡的疤痕。我父親一直想讓我有機會實踐一下,但我要遠比他聰明和小心,所以那些馬勃菌依然在山林里自由自在地生長。
我一度以為采摘菌子是我的個人行為,是我父親私人課程的一部分。當我上學之后才知道,進山采摘楊梅和菌子是每個孩子的必修課。記得我第一次進山采摘楊梅的時候,伙伴們把我帶到一片低矮的灌木叢邊上,告訴我說:“開始摘吧!”但是我舉目望去,只能看到樹葉和草,而他們很快就摘滿了一書包的楊梅。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,我也能清晰地回想起生平第一次“發現”楊梅的經歷:他們拉著我的手,把它一直牽引到一顆楊梅上。當時剛剛雨后,樹葉上的雨水冰涼。當那種冰涼的感覺穿過手掌,我的指尖突然有了一種毛糙的觸感。只在一瞬間,我突然看見了所有樹葉下面都有密密麻麻的楊梅---它們是那樣的綠,以至于早前完全掩藏在樹葉下看不見了。
采摘菌子的經歷也非常類似,只是那時候我更小一些。我父親說能否摘到菌子和運氣有關,所以要虔心祈禱。我懷疑他這是為了故意氣我,因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自己發現任何一朵菌子。每次都是他突然站定,用棍子指著什么方向讓我看過去,我才能從樹葉深處看出那里有了一朵。菌子盡管五顏六色,但是可以食用的大多不那么艷麗。它們在泥土和樹葉的背景下,很難區分出來。而那些不能使用的菌子,例如胭脂菌,看上去鮮紅的一片,其實是一種警告,讓其它生物距離它遠一點。我一開始帶回來大量的毒菌,遭到了無數次殘酷的嘲笑。而我一次次帶著更深的懊惱返回叢林,也就距離菌子原來越遠。最后,我在一個滑溜的土坡上跌倒,順著山坡滑了下去。當我抬起頭時,突然發現面前的一根伐倒的圓木上長滿了金黃色的雞蛋菌。順著那個角度看出去,周圍遠遠近近、高高低低都菌子全部都顯露了出來。仿佛這一跤是得到了山神庇佑,讓我獲得了一雙可以識別菌子的慧眼。事實上,當我放低自己的身段,從更低的角度看出去,由于菌子的傘柄長而白,就變得很容易發現。等到習慣了菌子的形狀和顏色,甚至不用再改換角度,也能隨時隨地找到它們。
菌類更適合作為一種進山之后的戰利品帶回家,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紅領巾的主要用途就是用來包裹菌子。我在山林里做過各種各樣的棍子,但是都被扔出了家門。我也在山林里安置過許多陷阱,但是它們不能移動。在山里玩上一天,傍晚能帶回家的往往只有一身臭汗和衣服上新增的幾個破洞。這些東西都是招致體罰的罪魁禍首,但是帶一些菌子回家情況就有所不同。因為這起碼是學以致用,可以解決晚餐桌上的一兩個菜。而且,只要你愿意,菌子似乎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。不像是蜂巢,一旦捅下來第二年就不會再有了。也不會像是塊根,發掘之后也許來年就不在生長。而菌子年年都有,甚至是總在老地方等著你。
云南的菌基本上可以分為兩種。一種是自己吃的,一種是請人吃的。和外間想象的不同,云南人對于羊肚菌和松茸的興趣不大。羊肚菌價格昂貴,幾乎沒有什么滋味,一般只用作宴請外地人用,以示尊重。松茸因為可以出口日本創匯而聞名,但大多數人嫌它有一股“鐵腥味”,一般用雞湯煮或者燒烤。外地人一到云南就喜歡問這兩種菌的滋味,但是大多數云南人聽了之后只會露出茫然的神情。因為這兩種菌都并不常見,松茸更是需要在海拔3000多米以上才會生長,主要分布在云南的西北部地區。云南人真正喜歡的菌子當數青頭菌、雞樅、牛肝菌和干巴菌。
青頭菌是居家過日子最常用的菌類,類似內地的平菇。它的產量極大,而且絕大多數情況下很安全,甚至可以涼拌,只是一般不推薦那么做。由于青頭菌肥厚多汁,所以非常適合清炒或者燉煮。最后湯汁濃厚,滑膩可口。和所有的菌類一樣,青頭菌在烹飪過程中要消耗大量的油脂,否則很難快速煮熟出汁。據說也因為這個緣故,云南人身材都保持得不錯---菌類會帶走油脂。而醫生明確指出,大量連續食用野生菌,會造成血糖快速下降。云南的青頭菌配上云南的火腿,在雨后略有涼意的傍晚端上餐桌,可能是許多人家最常見的景象。每次進山一趟,找到青頭菌的可能性最高。如果連青頭菌都找不到,那么算得上是倒霉到家了。
雞樅是菌類中的王者,迄今為止,還沒有辦法人工繁育。民間相傳,雞樅被采摘后,來年還會在相同的地方長出來,叫做“雞樅窩”。而另外的一種說法認為,它在何處出現,往往和附近的白蟻有密切的關聯。神秘的生長過程,加上鮮美的味道,讓云南人對雞樅的熱愛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。他們在雞湯里放雞樅,在米線里放雞樅,甚至在月餅里也放雞樅。當雨季結束,他們還會把雞樅過油,去掉水份然后冰封保存。這樣,可以一直放到次年的春節。民間還有一種說法小心翼翼地解釋了人們對雞樅的喜愛:由于雞樅的形狀,讓人聯想起男性生殖器。的確,在云南的許多地方,“雞樅”是一個宛轉的指代,便于那些不愿爆粗口的人表達自己的憤怒。
當所有的雞樅窩邊上都蹲了人,雞樅的價格一再飆升,人們卻幸運地繼續擁有牛肝菌。牛肝菌有許多種類,其中不乏劇毒,每年殺人的兇手里一定會有它的同族兄弟。然而,這并不能掩蓋牛肝菌的美味。黑牛肝可以做濃湯,可以燉煮,味道比不上雞樅。但是黃牛肝則大不相同,一般會被小心地切片,然后放在鍋里用少油和辣椒干煸。最后,黃牛肝的水分被去除大半,熱油把純凈的香味徹底拷問了出來,其鮮美的程度完全可以和雞樅分庭抗禮。中毒也并沒有那么可怕,如果不死,傳說會看到滿天小人小馬,手持小刀小槍開戰,讓人心生恐懼之情。也有人說,中毒會產生和自然直接交流的能力,感受萬物和自己同一呼吸,同一心跳,徹底消除了主客體之間的區別。也許,這就是牛肝菌所帶來的福利。
干巴菌本并不在上述菌類之列,因為即便是云南人自己,也不能全都欣賞它那亦正亦邪的形狀和味道。干巴菌是塊菌,類似地衣,在地表平鋪,埋伏在松針下面。尋找干巴菌很難,需要敏銳的鼻子,否則評價肉眼很難直接發現。處理干巴菌也很難,需要一點點切碎,反復清洗其中的泥沙和松針。有一種常見的云南人家景象:飯在廚房里冒著蒸汽,老媽媽拿著小刀很仔細地剔干巴菌,邊上是一只白瓷小碗,放著些許處理好的菌子。干巴菌的味道非常強烈而獨特,不喜歡的人會認為那是一種霉味,而喜歡的人會喜歡到骨子里去。同樣是用油封好的菌,春節歸來的游子吃到雞樅時會感覺到甘美,而他吃到干巴菌時,會在瞬間感覺到自己終于回家,因為只有在家鄉才能聞到干巴菌這濃烈而熟悉的香味,他能在罐口聽到旱季的風。
如果愿意的話,云南人可以用菌子做上一桌子的菜。我們對于菌類的操控已經達到了一種變幻莫測的高度---許多人家都喜歡雞樅,但是雞樅的價格每年都在上漲。同時,大量的野生菌只在雨季才有,進入旱季就只能吃油浸或者冰凍的存貨。于是,云南人也會購買內地常見的平菇,用合適的火候的調料慢慢加工出來,使得這種大路菜居然有了幾可亂真的雞樅味道,雖然不能拿來做湯,但是作為炒菜卻沒有任何問題。而在另外一方面,云南人對于菌子的濫用也達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。近十年來,川菜四處攻城掠地,菌子也被逼上了火鍋。野山菌火鍋逐漸變成了一道名菜,其人神共憤的烹調方式是客人在一鍋雞湯里煮上十幾種菌蘸料碟吃。內地人看了以為豪邁,我卻看了悲哀。每種菌子都有自己的味道,放在一鍋里全部煮了,就再也無法分辨彼此。既然是這樣的做法,我們又何必給青頭菌配上火腿或者肉泥,給雞樅配上雞湯,用小火慢慢干煸牛肝菌呢?越來越多做菌子的人沒有進過山,他們大概以為菌子是長在菜市場的竹籃里的菜。菌怎么可能是菜呢?
我們不得不住在鋼筋水泥的房屋而非叢林里,菌子對于我們來說意味著山地人和山林的唯一聯系,也意味著我們和土地的唯一聯系。我們空著手進山,帶著菌子回家。我們并不是帶上一道菜回家,而是帶著逐漸消亡的一種生活方式回家,帶著和山林漸行漸遠的關聯回家。我們的歷史,我們的記憶,一直都與大山和叢林有關。隨著人類越來越多,野獸會逐漸消失在山谷的盡頭,雪線會慢慢上升到山頂,我們會興建更多的樓宇,更多的公園,更多的廣場和游樂園,把孩子圈養進去。但是我們并不是從來如此,也不會一直如此,故鄉的紅色泥土唯有我們脫下皮鞋,除去襪子,用赤裸的腳板接觸才能觸之生情。回想我有生以來的頭十多年里,那些在山林里穿梭的日子所給與我的歡喜和寧靜,是后二十多年所不能給予的。在各種城市之間遷徙,沒有任何一間房子,任何一處林園,又或者是某個風景絕佳的高處,都不能帶來山林所給與我的安全感和歸屬感。
很多人并不明白,我為什么不肯用“只”或者“個”這種量詞來描述菌子。對于我來說,沒有一只菌子,也存在一個菌子,只可能有一“朵”菌子。而如果你如同我一樣接受過那些在現代社會一無所用的知識,能夠找尋到一輩子也不會用上一次的馬勃菌,那么你就會明白為什么只有一朵菌子一直開在我的心頭。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喜歡法國的松露,因為我不曾在林子里親手采摘過它。但是哪怕給我一份廉價的青頭菌,我也會心生大歡喜,因為這對于我來說是一次故友重逢。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就遇見過,我側過頭去發現它,它也因此發現了我。菌子對于我來說意味著故土,意味著雨季,意味著一個山地人和他土地之間無法割斷的情緣。今年云南大旱,當我在數千公里之外的北京聽到這個消息,第一個反應是:不知道今年的菌子還能不能長出來?只要菌子還能長出來,故鄉就還是故鄉。
獨自在外鄉生活,像當地人一樣說話,也像當地人一樣行事。因為這里沒有山,也沒有菌子,我失去了自己的顏色和味道。在人群中我無法分辨自己人的存在,相信他們有和我一樣的理由。離開了山林,我們就不再是山地人了。我們的膚色會漸漸變淡,記憶慢慢模糊,僵硬的脖頸會變得靈活,因為在大城市里生活需要時時左顧右盼。但是我的確知道自己和周圍人會有些不同,走在菜市場里會因為看到平菇、香菇、金針菇而覺得親切,但是絕對不會去買。偶爾出城進入丘陵,會因為滿目的綠色而欣喜,隨即又因為單調的物種而感覺失落。當雨季到來的時候,會一個人躺在窗邊,在陌生的泥土味道中徒勞地想嗅出菌子的味道。
我非常清楚地知道,那個記憶中滿山遍野都是菌子的故鄉和所有人的故鄉一樣都在消亡。等我回去時,也許城市的腳步早已經踏平山林,每一棟大廈和每一座高架橋下面,都是曾經的雞樅窩。總有一天,菌子也會同樣從故鄉的餐桌上消失,換上更為得體的大棚蔬菜。但我的故鄉卻絕不會消失,所有的大山和叢林都會安放在一朵小小的菌傘上,菌柄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父親給我的課程內容,山里每一樣東西的名字。
2010年雨季終于來了,故鄉的菌子又該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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